重回武昌大将军府,虽然只离开了区区一个半月的功夫,却让谢安感觉仿若隔世。
外诛胡虏,内安百姓,光复中原,匡扶社稷,这是谢安平生志向,终老临死之前但凡能做到一样,都不负世上走一遭了。
可这月半光景,竟诛敌十万,救民百万,这是谢安做梦都不敢奢求的。
谢安很庆幸在那面厭旗竖立之初,他就站在了旗下,那面厭旗之所以能竖起来,他参赞西军军机绝对是有首倡之功的。
遇到司马白这样一个杀伐决断而又宅心仁厚的主公,谢安自然很是珍惜的,了一个时辰,人来人往忙碌如梭,却无人敢上前与他说上一句话。
北岸和南岸的关系极其微妙,能在大将军府行走办差的人都称的上是人精,若是拎不清其中三昧,那也算是白活了。
不乏有人向谢安这个前大将军府幕僚投来各式眼光,有冷眼旁观,有宽慰劝勉,也有奚落瞧笑话的。而谢安只是昂扬的立在阶前,双眼直视面前的议事厅大门,似乎宁可被烈日熬干汗血,也非得见上庾亮一眼不可。
分明只隔一扇厅门,拜帖却犹如石沉大海,庾亮是铁了心漠视黄石滩上的人自生自灭,哪怕那里有西军最后残部,有他嫡亲的三弟。
其实庾亮闭门不见也是有情可原。
司马白手里不是没有船,相反大小舟艇已经转运了近百万难民,要运送西军残部抑或保下一众将帅渡江乃是轻而易举,武昌上下必然夹道相迎。
就算不打算过江,大军据守邾城也足能撑上十天半月,到时将士们哪怕殉国了,也必然是武昌全城戴孝举国皆恸的慷慨局面。
那司马白要么据城而守,要么急趋过江,早过江早利索了。既出坚城,却又委顿不前,反而还要从捉襟见肘的江防上分割战舰,这叫什么事?!
在大将军府上下看来,司马白此举着实是胡搅蛮缠甚至无理取闹的,纯粹是挟功自傲的味道,完全置大局于不顾。
但说到底,司马白也确实有挟功自傲的资格。
武昌目前的稳定全仰仗他月半以来连战连捷,没有北岸的鏖战,别说江夏和武昌,远在大江下游的江州或许都已经易主了。
武昌太守袁乔终是不忍功臣遭受冷落,靠上前劝道:“安石还是回去吧,府公军务繁巨,无暇见你。”
谢安呵呵一笑,反问道:“回哪?”
袁乔一怔,竟被噎住了,是啊,回哪呢?
黄石滩危在旦夕,被羯赵大军吞没只在须臾之间,谢安总不能再回那里去吧!
“那一顿饭总该吃的吧,不如先去偏厅歇息,我已备下了酒宴与安石接风洗尘,府公待会忙完军务,便去和安石相敬一杯,也说不定的。”
这套敷衍应酬的官样文章原也无可厚非,谢安亦是其中老手,但现在听来满心里都是厌恶,他毫不客气回怼道:
“敢问长合侯,若是庾相千骑断后,鏖斗羯赵十万大军,长合侯可有心思饮酒?”
袁乔一番好意却被怼的无言以对,眉头一皱,便要拂袖而去,又听谢安长长一叹:“十万百姓一万六千壮士翘首以盼武昌援舟,一到夜里,十里长滩楚歌潇潇,武昌诸公敢去江边听一听么?”
袁乔神情一黯,黄石滩上歌声悲戚,便是北岸将士和百姓亦不乏有随之吟喝的,他又怎能没听过。
可这怨谁?
“昌黎郡王这又是何苦?”袁乔摇头叹息,“如此杀伐果敢的大军统帅,偏偏在社稷存亡之际生了妇人之仁,唉,府公也是力有不逮啊...”
大军统帅、妇人之仁八个字尤其意味深长,就只差明斥司马白是自作自受,何必再连累武昌乱了阵脚?
谢安听完心头像扎了刺一样,只想仰天长啸,这大晋衮衮诸公,谁人懂我殿下宅心仁厚!
他耐心耗尽,直言相对:“烦劳长合侯转告庾相,学生已然礼尽,再不相见,就别怨某要动粗了。”
动粗?袁乔又是一怔,打量了一眼身无寸铁,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安,随即哑然失笑:“这才几日功夫,安石堂堂斯文学士,竟也学会了耍刀弄剑?”
“口诛笔伐而已。”
谢安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明黄卷轴,赫然便是天子诏书,他高举头顶,一声长喝:
“拜,天子诏书!”
袁乔瞠目结舌望着谢安手中的天子诏书,又一道天子诏书?朝廷的诏书不可能绕过南岸直达邾城的,分明又是矫诏。
袁乔心中不禁惋惜一叹,好胆的司马白,好一个谢安石,矫诏上瘾了吗?且看你们要怎么收场。
明知这道诏书还是假的,袁乔却也不得不跪,一院子的人着的谢安,都是一头雾水。
这怎么突然就亮出了一道天子诏书,所要宣的又是何事?
而庾亮也终于坐不住了,他是万万没料到司马白竟然还敢再矫诏,真是虱子多了不怕痒,反正有过一次了,就无所谓矫诏两次了,是么?
可让庾亮当廷抗旨,他又没这个道理,天子诏书岂能随便斥以伪造?连着上一道矫诏,孰是孰非的官司不到御前是没fǎ_lùn清的。
说破天去,便是伪造的,受旨之人也得先捏鼻子认了,否则以后板上定钉能打赢的官司,反被拖累落个大逆谋反之嫌。
“安石真是好胆略啊。”庾亮缓步走出厅门,既然谢安亮出诏书,他是不得不露面奉诏了,瞟了一眼这个昔日心腹,满是愤慨和不屑,“汝要宣诏,当真思量清楚了?”